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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继兰老师的散文新作

文章作者:中国美育网 来源:原创 添加时间:2010-05-07 14:48:13

父亲  苹果树

董继兰   

我出生在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期,那是一个孩子最不受待见的年代,因为那个年代的孩子总让人觉得太能吃,一不留神,家里就会被孩子吃得一贫如洗。所以在我看来,父亲最喜爱的并不是我们兄姝几个,而是屋后菜园里那两棵苹果树。

是的,苹果树!

也真是的,你不知道,那是两棵多么美丽诱人的树。在我的眼里,它们是那么神奇、神秘,甚至,还有些诡异。

春天里,它们会开出洁白芳香的花朵,引得蜜蜂也来,蝴蝶也来。弄得我家小小的院落一派妩媚,风情万种。到了秋天,树上日渐红润的苹果又使得我们的院落香甜而又招摇。我们这些总也吃不饱的孩子呀,每看一眼树上的苹果,总要伸着脖子咽几口吐沫。父亲看见我们这副馋样,眼中的神情是复杂的,有爱怜,有愧疚,还有,无奈。但他不会因此赏我们一个苹果吃。因为,我的父亲,给不起。

我们也有意外地吃到苹果的时候,比如我们兄姝哪个帮助大人干活了,或者谁在学校里取得了好的学习成绩,父亲会很大方地摘下一个又大又圆的苹果,切成不相等的几份,表现最好的孩子自然会分得最大的一份。所以,每到这个季节,我们兄姝几个都格外地听话、懂事,而且干起活来也格外地卖力。但我们不会因表现好而吃到更多的苹果,等苹果一熟,父亲就会悄悄地拿出去卖掉。那些年,我们家的油盐酱醋一应生计都得靠这卖苹果的这点钱来打理。母亲还会从这些钱里挤出一些,早早地为我们准备好过年穿的新衣服。每当新衣服做好时,我就开始心痒难耐,总想穿在身上过过瘾。可母亲不让,说一定要留着过年时才能穿。于是,趁母亲不在家时,我会把小伙伴引到家里来,翻出我的新衣服穿在身上,向他们炫耀一番,自己过过瘾。然后依依不舍地放回去,心里就急切地盼着“年”快些到来。因为不仅如此,过年的时候,母亲还会变魔术似的拿出她密藏了一冬天的苹果分给我们。不知母亲用了什么魔法,那苹果依旧又大又红又脆。这让我在惊喜之余不禁叹服大人的能耐真是无法想象的。每每我穿上花衣服,拿着大苹果,蝴蝶一样夸张地飞进飞出的时候,内心深处充满了对苹果树的热爱和感激。

在我六岁那年,我得到了一棵据说是苹果树的小树苗——我深信它就是一棵苹果树!我幻想着它会长成一棵真正的树,一如我家园子里的苹果树,高大、美丽、尊贵。

但我的小树苗最终没能长成大树,那是因为我总是急不可待地想知道它到底活了没有?我判断的方法是上午栽下去,下午就把它拔出来,小心地抖掉根上的土,看一看有没有新根生出,然后再栽下去。我的小树苗就这样在我的反复种植中逐渐枯萎、僵硬……

又一个秋天的晚上,馋急了的我和二哥秘谋着要偷一个苹果吃。——只偷一个,父亲不会发觉。于是晚饭后,我和二哥避开家人,悄悄地来到了苹果树下,我们刚一站稳,树上突然掉下一个苹果!——苹果还没有熟透,不会自己掉下来!我一惊,抬头向树上一看,树杈上居然站着一个人!我顿时吓得杀猪一样大叫起来。父母听到喊声惊慌地从屋里冲到了苹果树下,父亲很有经验地一把抓住了树上人的脚脖子,只一扭,那人便从树上掉了下来,我们围上去,用手电筒一照,发现竟然是邻家的大哥哥。父亲没说什么,留下苹果,放他走了。

那些半生不熟的苹果放在桌子上,明晃晃的灯光照得它们有些晕头转向。我突然觉得它们象一群被人从母亲身边掠走的孩子,可怜巴巴地挤在一起,一副无家可归的样子。我就此莫名其妙地“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而且哭得一发不可收拾。后半夜,我发起了高烧,说着胡话,拳脚乱舞。一家人吓坏了,慌乱地背起我去砸赤脚医生的门。那赤脚医生在我的屁股上按了按,约摸了一下肌肉的厚度,然后拿起针,猛地一剟。然后我又被背回家去……

等到我再次睁开眼睛时,我听到有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响亮地说:“可回来了,都快两天了,你个臭丫头,你想把你娘吓死呀!哎哟,啧啧啧!”语气中分明充满了成就感。说话的是魏奶奶。魏奶奶人很老了,满头银亮的白发使她看上去有些成精的味道。她的脚是那种传说中的三寸金莲,像两个精致的粽子,走起路来两手攥着袖口向前伸着,随着腰肢的扭动,有节奏地摇摆着,那样子像极了东北的大秧歌。她那紧握着的手里总让人觉得攥着什么宝贝,有趣而又神秘。她的手里有时还真是会有宝贝,她会在手里拿出几粒花生米或糖果爱怜地分给我们。据说这些东西是从很远的她的山东老家寄来的。那时我对魏奶奶的“山东老家”充满了向往和崇拜。她还精通一些方术,比如驱鬼、叫魂什么的。她有一棵硕大的银针,那针的尖部是三楞形的,扎在身上巨痛无比。——我可没少吃这根针的苦头。此刻,我一见她在我跟前盘腿而坐,立刻警惕地用目光搜寻了一下,果然,就在我的枕头边上,我看见了那只熟悉的盒子,那只被磨得黑亮的,盛着那根可怕的大针的盒子!我求救似地叫了一声:“娘!”娘连连应着,俯下身子,把脸贴在我的脸上,手轻轻地拍着我的身体,轻轻地说“好了,好了,不怕,不怕……”

日子就这样恢复了平静。老百姓的日子就是这样既惊天动地又微不足道。苹果就在这平静的日子里成熟了,香气四溢,美不胜收。这个时候,父亲的行为就变得鬼祟起来,他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把母亲准备好的苹果绑在自行车架上,驮到二十里外的县城去卖掉,回来时正好到了该上工的时间,于是父亲就草草地吃上几口饭,急急忙忙地赶到生产队去干活。

每到这个季节,总让我感觉到日子是那么紧张、愉快。因为我知道用不了多久,我又有过年穿的新衣服了。这想法让我心中的希望象谷仓一样饱满,也使我像吹起来的气球一样,无法安定。

但是,这个秋天,我却感觉到了一种别样的气息在暗处汹涌着。我感觉自己象一只灵性的小獾,躲在洞口,翘起鼻子,使劲地呼吸着,企图嗅出空气中的异常。但是,毕竟我的道行太浅,或者说还没有道行,我始终无法弄清这异样的气息来自何方。这让我变得和年龄不相称地紧张和敏感。

在村子边上,有一片糜子地,那是一片森林一样热情而茂密的植物,秋天收割后,人们用它来扎扫地的条帚和刷锅的刷帚。这可是又干净又安全的生活用具。不象现在那些用化学材料制成的用具,一不留神,就会含有这样那样叫不上名堂的元素,侵入我们身上的这个系统那个系统来危害我们的健康。糜子不会,据说在闹饥荒的年头还有人把糜子的籽磨成米来充饥,救过不少人的命呢!

每年在糜子们长成森林的时候,这里就成了我们的乐园。我们一有空就到这里来玩捉迷藏。大人们非常讨厌我们的这项活动,他们总担心我们会把糜子们弄伤,一发现我们在糜子地里玩,就会象轰小鸡一样把我们从地里赶出来。但我们却象着了迷一样地留恋这里,趁大人们一不留神,我们就又溜回去了。我们在这片森林里和伙伴、和大人捉着迷藏,乐此不疲,快乐得象老鼠一样。

可是,事情就在这可是后面改变了样子。有一天,我们又相约来到这片糜子地时,我们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往日随风招摇、切切私语的糜子们东倒西歪地匍匐在地,一片狼籍。我们蒙了,不知道它们冒犯了谁,招来如此的灭顶之灾。后来听说是因为这片地的主人把用糜子扎成的条帚之类的东西拿到城里去卖,是搞投机倒把,红卫兵毁掉糜子是割资本主义尾巴。这消息让我一下子就想到了爹卖苹果的事。

——是了,就是它!我立刻明白,这就是我一直翘着鼻子捕捉的气息。于是,一股不祥的、巨大的、冷冽的寒气在向我逼近。我全身的毛孔一下子张了开来,体内那种原始的、动物的警觉由内向外渗出了皮肤表面。我想我是在企图蓬起全身的绒毛,好使自己看起来比对手大一些,尽管我的绒毛老早就进化成了稀疏的汗毛。但这一点也不妨碍我的恐慌野草一样疯长起来。

事情就这么被我轻易地预感到了,没有任何的曲折。本来,在农村,谁家的房前屋后没有几棵果树呢!这一点也不是问题。问题是,我家的果树不是招来了贼么!不是被我们捉住了么!故事就这么波澜不惊地落入了俗套:那个小贼——邻家的大哥哥,偷苹果被捉后,居然怀恨在心,不知怎么就知道了父亲卖苹果的事。然后,他认为他找到了一个最好的、最解气的报复机会,他向村里的革命委员会告发了我的父亲!

于是,在一个艳阳高照的午后,一群身穿黄军装、腰扎武装带、胳膊上带着红袖标的红卫兵小将,簇拥着我的父亲,闯进了我们的家。他们拎着明晃晃的板斧,呼号着来到苹果树下。我的父亲被反绑着双手,由两个背枪的人押着。他的衣服扣子全部被撕扯掉了,古铜色的胸膛裸露着。我第一次发现,原来,我的父亲,我心目中山一样高大坚强的父亲,竟然,这么瘦。他那古铜色的皮肤紧紧地贴在骨胳上,毫无生气和弹性,看上去像一具风干的标本。

那些红卫兵,把我们一家人象赶牲口一样推搡到一起,然后,他们开始挥起胳膊喊口号。他们底气十足的呼号招来了更多的人来围观。我们一家人象见不得天日的怪物一样,在乡亲们的嘲笑声中羞愧难当。我家的菜园里所有的蔬菜都被视而不见地踩在脚下。那些尊贵的植物和我们一样被乡亲们轻贱着。我看见有几个戴红袖标的人边喊口号边抻出手那么从容地、轻佻地摘下苹果,放在嘴上咔嚓咔嚓地咬着,白历历的牙齿开合之间,我的目光血肉横飞。——原来他们也是吃苹果的!那么,那么,这美丽的、甜蜜的苹果树和资本主义尾巴有什么关系?这个问题实在超出了我这个八岁孩子的理解和想象。

他们开始砍树,肥硕的苹果树无助地摇晃着、挣扎着,苹果们随着刀斧声纷纷落地,这使得苹果树看起来像一位泪如雨下的不幸的妇人。我们的生气勃勃的苹果树、身怀六甲的苹果树,就这样饮恨身亡!在它们轰然倒地的那一刻,——父亲,我的骨瘦如柴的父亲!喷出一口热气腾腾,鲜红无比的血,跟苹果树一起倒在了地上。血,迅速喷涌的血,染红了地上的苹果,并迅速溶进我们生计艰难的土地。我惊异,我如此干瘦的父亲,怎么会有如此多的血!母亲扑在父亲的胸膛上,她的手上脸上立刻沾满了父亲的血。她的头发披散开了,这让她看上去就象传说中地狱里的恶鬼。她的眼神中是末日的恐惧和绝望。

世界在这一刻变成了真空,我听不见任何声音,只看见所有的人都张大了眼睛,惊慌地碰撞奔逃,一个个像离开水的鱼一样费力地张合着嘴巴……。蓦地,我看见,从苹果树那白骨似的断桩中冒出一股冲天的凉气,那凉气迅速地漫延开来,一下子侵入了我的骨髓。成了我永远驱之不去的痛。

我的童年就在这一刻嘎然而止,结束得干脆利落,没有任何的铺垫和前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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